走进被卡路里支配的人:从吃不饱饭 到吃不下饭

2019-12-31 21:10:18 来源:人民网 作者:佚名 责任编辑:王靖羽 字号:T|T

  瘦是有止境的,对瘦的渴望没有。

  最瘦的时候,身高148厘米,体重24公斤,身体像根“火柴杆”,卢佳羽还是觉得自己不够瘦。

  过去3年里,北京的这位中学生通过节食瘦了30多斤。“消瘦”不足以形容她。因为摄入脂肪过少,影响了雌激素的合成,她停过月经。

  她对进食这件事斤斤计较。某种刻板程序遥控了她的进食:她需要在固定的时间进餐,一顿饭能吃一个小时;碗盘要按固定顺序摆放;水果要切成指甲大小;米饭几乎是一粒一粒咽下。她列过一份不容出错的食谱,打印后贴在墙上,家里请过2个阿姨最后都选择了辞职。她为了控制煮鸡蛋的时间而购买了计时器。家人给她的杯子里加多了牛奶,也会导致她的大喊大叫。就连在课堂上,她也常常为计算卡路里而走神。

  这种状况在2016年——她13岁时出现。第二年,母亲在社交网络描述了她的情况,有人提醒要去就医。她确诊了。

  官方定义是“进食障碍”。这个孩子符合医生对进食障碍基本特征的描述:进食行为异常,对食物和体重、体型过度关注,多发于年轻女性——根据医学文献,女性与男性患者的比例超过了10∶1。这是精神疾病的一种。

  常人对它几近无知。在2019年3月之前,百度百科词条里,进食障碍还被列为消化内科疾病,主要症状被描述为,“营养不良,消化道及内分泌症状”。

  中华医学会心身医学分会进食障碍学组副组长、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综合三科病房主任李雪霓作为专家参与了词条的修改工作。更新后的版本是:“精神科疾病,由个体因素、家庭因素及社会文化因素造成”。

  少为人知的事实是,厌食症是精神科致死率最高的病种。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就此采访的多位医学专家都强调,根据全球已有的研究,其致死率高达5%至20%。

  北京的另一位患者的母亲记得,女儿去美国读大学3个月后,体重降了10斤,半年后又掉了9斤。这是一位体型正常的年轻女孩,在18岁成人礼上还穿着小号礼服走过红地毯。等到假期回国,她整个人“缩了好几圈”。

  女儿开学去美国之前,与心理咨询师约定了一个很实际的目标:“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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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生李雪霓见过不少进食障碍患者的死去。她所在的北大六院,一家精神病专科医院,是国内最早治疗进食障碍的医院。

  进食障碍本身并不致死,但过度消瘦会引起心律失常、器官衰竭,进而导致寿命缩短。通常情况下,患者会产生抑郁情绪。有人死于自杀。

  李雪霓看到,因为进食障碍,有的病人命悬一线,住进了重症监护病房。她记得,一位病人经过治疗,刚恢复规律饮食,但身体机能突然崩塌,转到综合医院抢救了一个多月。还有人死在住院前一天的夜里。

  这位医生见过的病人里,有的是被人用平车推进来的,有的插着鼻饲管,或者就诊时已全身水肿。

  据李雪霓介绍,按照医学论文公开报道的情况,进食障碍群体有个“四分之一”定律:不干预的话,1/4的人可以自行痊愈;1/4的人会好转,带着症状正常生活;1/4的人患病慢性化,生活受到影响;1/4可能会死掉。

  著名医学期刊英国《柳叶刀》杂志2016年刊发的一篇论文估计,欧盟大概有2000万进食障碍患者。中国尚缺乏相关研究数据。

  过去很多年里,医学界没人认为中国存在进食障碍这种疾病。

  20世纪50年代出现的一种说法是,“进食障碍只见于西方”。这种假设陆续被日本、韩国、新加坡及中国香港等地报告的病例推翻。

  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一次国际学术会议上,有西方学者仍主张中国不存在进食障碍患者,北大六院医生张大荣把她的两位患者带到了会场,改变了人们的看法。

  不过,2002年之前,北大六院的进食障碍治疗基本局限于门诊。在张大荣的带领下,该院于2011年建立了国内最早收治进食障碍患者的专科病房,她也被称为中国进食障碍治疗领域第一人,担任了中华医学会心身医学分会进食障碍学组荣誉组长。

  1987年,中国大陆几乎没人听说过进食障碍时,张大荣的导师、精神病学家沈渔邨就提出,这将是未来中国的一个严重问题。

  沈渔邨后来成为中国精神病学领域的第一位院士,她的预言已经部分成真。

  北大六院综合三科统计,2002年到2012年,该院住院的进食障碍患者从年均20余例增长至180余例。开了专科病房之后,李雪霓曾以为会缺乏病源,可一段时间后,发现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的统计数据也显示,进食障碍患者数迅速增长,2002年该中心门诊仅收治3例,2018年是591例,患者来源地从一二线城市向三四线城市“拓展”。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临床心理科心身病房主任、进食障碍诊治中心负责人陈珏说,进食障碍曾被认为是西方文化的产物,在中世纪就有关于自我绝食的记载。自20世纪50年代起,西方文化“以瘦为美”之风愈演愈烈,进食障碍的发病率也逐年上升。中国在改革开放之前,还没完全解决温饱问题,加上传统文化中孩子以胖为美的观念,进食障碍在当时的中国并不是一个突出的问题。然而今天,温饱问题解决后,人们吃饱了饭,进食障碍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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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不下饭的风险,很多人意识不到。

  最瘦的时候,卢佳羽肋骨根根分明,后背骨节清晰可见,脸色蜡黄,头发干枯、掉落。有人形容她“瘦得就像筷子似的,一碰可能就折了”。她身体容易发冷,冬天在开了热风的房间,即使盖了两床被子,还是感到冷。

  另一位患有进食障碍的学生描述,走路时,她总感觉脚悬着没着地,好像一阵风都能把自己吹倒。教室外一排柜子的柜门反弹力度有点大,她曾被弹倒在地。

  北京协和医院临床营养科副主任陈伟为不少进食障碍患者做过胃镜,他见过的胃壁,有的跟“一张纸一样,几乎要破掉”。

  进食障碍主要分为厌食症和贪食症。贪食症患者会出现反复发作、不可控制的暴食,并在暴食后采取诱导呕吐等代偿行为,避免体重增加。因为暴食,胃会被一点点撑大,胃壁也越来越薄。

  1994年,陈伟接诊了一位30岁的已婚女性,她身高165厘米,体重只有29公斤。医学检查排除了器质性疾病的可能。根据消化内科医生的提示,他第一次关注到进食障碍。

  据陈伟介绍,在北京协和医院临床营养科的进食障碍患者,最早一年只有一二十人,可近10年每年都在百人左右。他还注意到,患者越来越低龄化,时间跨度变大,病情也越来越重。他见过,一个初中班里几个女生扎堆儿来看病。

  陈伟认为,进食障碍由于多发于青少年成长发育期,对人的影响十分多元。直接的反应是,厌食症患者因为长期不吃东西,胃肠排空能力变差。他解释,瘦到一定程度后,人体产生“保护措施”,食物不会被快速消耗,有的患者48小时前吃下的东西还停留在胃里。

  这位营养科医生指出,人体的许多功能能够跟随营养状况动态变化,但这些患者即使营养恢复,“仍有一些机能无法恢复到之前的健康水平”。

  这些人或多或少地伴有便秘、脱发、失眠、骨质疏松、卵巢早衰等症状。长期营养不足,神经元的功能受到影响,也会造成精神抑郁、注意力难以集中等情况出现。

  也正是因为便秘、失眠等并发症,进食障碍经常隐身在其他病症后面。李雪霓说,多数患者一开始找到的是营养科、消化科,或者内分泌科、妇科。他们会抱着乌鸡白凤丸、加味逍遥丸之类的药物走出医院,或者按要求调理一段时间,药没少吃,病症仍在。

  一个问题是,一些进食障碍的病情危急患者常常夹在“中间地带”:精神科认为指标太危险,希望患者能先去综合医院做生命支持的处理和监护;可综合医院诊断后表示,这是自己饿的、吐的,应该去精神科。一位患者在消化科确诊了厌食症,但病历上“治疗意见”一栏是空的——很多其他专业的医生不知道怎么治疗。

  拥有几十万名粉丝的“吃播”主播尹璇,患有进食障碍6年。她主动去医院检查时,拿到的结果显示,只有一个指标不太合格,“好像没什么大问题”。

  李雪霓不否认这个说法,在她的经验里,进食障碍患者在前期检查时被发现的顶多是“心动过缓”。一般情况下,由于不了解实际情况,医生往往会下个不痛不痒的结论:“最近老不运动吧”“只是比较瘦造成的”,最后落到一句,“你得加强营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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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是现在,进食障碍的确切病因也是未知的。一个共识是,生病的前提是极端减肥行为和个人、家庭、社会因素碰在了一起。

  在陈珏的印象里,来到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的不少进食障碍患者家境优渥,本人也挺优秀,“至少看上去已经很完美了”。

  但这些患者不这么认为。其中一位在社交网站上这样填写个人简介:“一个正在变成废物的人”。

  触发疾病的导火索多种各样,但所有的厌食症患者都有相同的根本原因——完美主义以及低自尊人格。李雪霓总结,进食障碍的患者普遍特别敏感,对于挫折的耐受度较低,会尽其所能避免伤害的发生。也只有控制食物的时候,他们才会找到丢失的安全感。

  34岁的程一乔,学业优秀,曾任教于北京一所知名中学,拥有小蛮腰、“马甲线”和6块腹肌。她13岁那年患厌食症,记得自己瘦到“只剩一把骨头”,还在腿上绑着沙袋,在操场上一圈圈跑步。

  告别进食障碍快20年了,她感觉它没有完全离开,“更准确的说法是带病生活。”

  直到现在,她仍然讨厌自己的身体——大腿还是太粗,腰可以更细。后来她反思,之所以对自己痛下“狠手”,是因为内心里从没接纳过自己真实的样子。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瘦是好看的。”她说,自己想要认可,瘦下去就是最保险也最简单的方式,“厌食症是这些心病最末端的症状,也是各种问题的集合。”

  卢佳羽小时候,父母先是分居,后来离婚,她跟着母亲从国外回到中国,频繁地搬家,换学校。她觉得“交朋友是世界上最难的事”。为了掩饰尴尬,一个人在学校食堂用最快的速度吃完午饭,之后就在教学楼绕圈打发时间。她成绩突出,当过辩论赛的最佳辩手,也曾在舞蹈大赛里斩获亚军,她同时抑制不住自己要去“讨人喜欢”。

  李雪霓医生形容,就像是“一个个锁扣都扣在一起了”,要全部解开是件麻烦事。治病的同时,还得治人。

  关于发病机理,一位患者称,就像是“先天的基因给枪上好了膛,而后天的环境扣动了扳机”。

  对卢佳羽来说,减肥是一切的开端。她13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服用激素药物,看着自己的脸“像馒头一样发起来了”。

  她的想法是:只要瘦下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此后她视高热量为敌人。1千卡等于4.186千焦,她把卡路里对照表背得滚瓜烂熟。为了减少摄入油脂,这个少女告别了生日蛋糕和苹果派。

  一般来说,人体BMI指数低于18.5属于过低,低于13就是高危。卢佳羽的BMI指数最低时只有11,令她的母亲忧心忡忡,因为很多医院不敢接收BMI低于13的患者。

  卢佳羽记得,体重秤上递减的数字带来过成就感。家人觉得她有惊人的自制力,朋友的夸奖接踵而至。

  但是,因变瘦而来的赞美很快消失了。夸过她的朋友再评论她时,用的是“尖嘴猴腮”。

  她吃饭的缓慢也变得“全年级有名”。和同学一起用餐时,她会偷偷把肥肉和主食塞在餐巾纸底下,假装自己吃了。

  在进食障碍支配下,这些患者千方百计地与食物“捉迷藏”:找借口逃避进食,聚餐时把盘里的食物藏起来,或是干脆服用泻药。用卢佳羽的话来说,就像是戴上了一个“紧箍”,被迫与食物捆在一起,再无法思考更重要的事。

  部分社交也被阻断——在以聚餐形式组织起来的聚会上,他们没法坦然自若地交谈。

  有人甚至从家庭餐桌上退出,躲进自己的房间吃饭。在这些家庭里,围绕着吃饭产生的问题层出不穷:有人无法控制自己,经常摔东西骂人;有的患者自己吃不下去,喜欢看别人吃饭来“望梅止渴”,一位疼爱女儿的父亲因此连吃了5个馒头,等到第六个真的吃不下了,只能藏在裤兜里。

  “为什么不吃饭?”这是厌食症患者被问到最多的一个问题。其实,他们并不像这种疾病名称的字面意义那样“厌恶”食物。很多人都曾在网上搜索过一些高热量的食物图片,将图片一张张划过,常常一看就是一下午,隔着屏幕“吸收养分”;有人的直播平台账号关注列表里,是一连串的“吃播”主播。

  卢佳羽的母亲林桦与不少患者打过交道。她发现,在厌食症人群中,大家反而纷纷以“吃货”自居,喜欢在微信朋友圈里晒出美食图片。这些在相对富足的年代殚精竭虑差点把自己饿死的患者里,有人的理想职业是——厨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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