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萌 电视剧《温暖的甜蜜的》刚刚收官。导演刘江以一贯的戏剧效率,没花两集就把全体主角推到十字路口:辞了工作的再次找工作,丢了对象的从头谈恋爱。前金融精英铁了心学木匠。进入作坊,师傅拿来一根圆木,精英问:“你要做什么?”“把它刨成方的。”精英苦着脸开始劳动,健身房练出来的肌肉,需要重新接受一把刨子的考验。木匠工种对于浪漫派主人公的磨炼,隐喻了导演的苦心。或者说,剧中每一个人物分配到的,都是艰辛的工种。而电视剧达成的,是对充满手工劳动的人生的礼赞。 婚恋主题的生活剧,刘江已经提供了至少两个样本,分别是2010年《媳妇的美好时代》和2013年《咱们结婚吧》。到了《温暖的甜蜜的》,“三部曲”落地成形。内容方面,前两部颇有姊妹篇的意思,讲的都是一对年轻人如何在最初的冲突之后走进恋爱和婚姻,克服家庭内外各种矛盾困难,最终走向幸福的故事。延续中包含变化。一个重要线索,在于结婚的时间点。《媳妇的美好时代》没开始几集就结婚了。《咱们结婚吧》一共50集,30集左右男女主领证,直到最后一集,婚礼才发生。这里的变化,关乎人生阶段跃迁:从领证到婚礼,中间的时间段,算已婚,但按照中国人的观念,又不是完全已婚,而是一个过渡阶段。相比《媳妇》里的毛豆豆和余味,《结婚吧》的男女主人公拥有更多时间向一个孩子的角色告别,或者说,他们需要更多时间。 换言之,真正的深层变化在于,时隔几年,当导演再次观照同类题材,不同人生阶段之间的过渡期得以放大。而这种放大,或许呼应着某种时代性的症候: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面对最日常的生活进度,是心存害怕的。由此,讲述一个婚姻延宕实现的故事,成为创作者社会观察之后的选择。 《温暖的甜蜜的》同时展现了婚姻的迫近和延宕。相比前两部,新剧拥有离婚姻最近的开场,但紧接着,以更大的加速度将主人公反方向抛出。两位女主角,一位在婚礼当天狼狈悔婚,还险些因此丢了房子,一位恋爱多年、无端被诬“小三”,仓皇逃离职场和情感关系。一言以蔽之,作为戏剧起点,婚恋化作笼罩主人公的巨大阴影。而她们,一面怀揣恐惧,一面需要像格斗游戏的基础玩家那样,赤手空拳,举步维艰,关关难过关关过。所以,千万别被“温暖甜蜜”这个甜名给骗了。正如主题海报“蜜蜂与冰”所暗示的,生活像冰花那样,美而刺骨,生活里的人像蜜蜂那样勤劳,但冰中取蜜是多么困难,蜜蜂的全部武器,只有自己的体温而已。 以甜之名办烦心事,刘江导演不是头一遭。《媳妇的美好时代》是另一个例子。可以说,一手打造出“国民媳妇”的国民导演刘江,擅长的是一种“恐怖体”——无需假手超自然,生活本身就够恐怖了。恐怖片里,鬼什么时候出来?你最怕它出来的时候,它就出来了。“婚恋三部曲”也有这样的效果:“怕什么来什么”,已经充分成为刘江熟练把握的一种绘写“日常”的戏剧结构。以《媳妇的美好时代》为例,毛豆豆和余味从谈恋爱到结婚、再到处理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整个过程中,就是怕什么来什么。找对象怕碰到家庭关系复杂的人家,复杂家庭就出现了。一个媳妇,最怕尖酸的婆婆和脾气古怪的小姑子,于是这样的婆婆小姑组合扑面而来。怕谣言,谣言空降,怕误会,误会登门。自己老公混得差,风光的前任就来了。这些当然是桥段,但所谓桥段,往往响应着大众情感结构,或者说,它凝结了我们基本生活经验中的某些共识。“怕什么来什么”培育出的桥段,正指向具有普遍性的“害怕”。 多年以来,强烈的普遍性,堪称刘江作品一以贯之的灵魂。导演以电视剧为载体、有意识地铺陈一个多视角的再现平台,让屏幕之外、处于不同生活角色的人都可以代入进来。这里包含的,是一种相对成熟的讲故事理念:讲故事,并非旨在传达某一种价值观念。倘若如此,观念再高级,也是片面的。视角垄断在叙事层面的通常反映,就是单一价值观成为所有人物的衡量尺度:符合的,就会成为屏幕上“更好的人”,不符合的,屏幕价值便相对降低。而所谓成熟的故事讲法,能够体现不同观念之间的对话性,通过对话,把更广泛的社会结构包容进来。“婚恋三部曲”始终秉持着“多声部”立场,对观众而言,一个直观体验是,一方面,“三部曲”观剧门槛低,属于毋庸置疑的老百姓剧种。但另一方面,看完以后,没法说清谁对谁错。这意味着,讲故事的人没有明确支持某一方,也不希望观众作出一个简单的判断。 对应“对话性”“多声部”特点,最直观、最醒目的戏剧表现形式,就是吵架——不同角度的并存,保障了争执持续发生。《媳妇的美好时代》和《咱们结婚吧》,都是从头吵到尾,《温暖的甜蜜的》也不遑多让。“吵架”与“害怕”息息相关:吵架本身令人害怕,但与此同时,吵架往往用来应对一切矛盾、一切令人害怕的状况。吵架是武器。在所有的架吵完以后,电视剧迎来结尾的“和解”。当然,“和解”也不意味着永久和平,它只是一个节点。只要异质性的世界继续存在,争吵的可能性就是永恒的。“三部曲”里,领衔吵架的,是妈妈辈;面对冲突,倾向于绕道的,是主人公位置上的儿女。这或许也算一种社会现象:青年一代尽可能避免冲突,为别人,更多为自己。 《咱们结婚吧》里演妈妈的凯丽,30年前也是国民媳妇,30年后战斗力爆棚。面对脾气软怕跟婆家冲突的女儿,她“不良教育”兮兮地抛出金句:“咱们必须具备吵架的能力!”与此相呼应,《媳妇的美好时代》里征服无数观众的婆婆曹心梅也以“擅长吵架”的形象立身。网友深情表白:“曹心梅战斗的样子最好看!”妈妈辈示范了“吵架的能力”:她们负责挑动剧中大多数冲突。一方面她们是日常焦虑感的制造者,与此同时,她们的形象极具光芒。而且,她们的光芒,往往就在吵架的过程中释放出来。吵架能力,是与她们异常强大的生活意愿相匹配的。因此,争吵似乎是负面的生活经验,却也可以作为解决问题的开端。换个角度讲,在我们的时代,不忌讳与人争吵的人,反倒可能是抱持乐观、敞开心扉的人。在电视剧里,可以看到,“吵架”没少被分配积极功能,成为勇气的证明、交流的契机,或一种人际关系的开始方式。 所以,在“婚恋三部曲”中,吵架基本算生活正面元素。对应“怕什么来什么”的戏剧结构,《媳妇的美好时代》有一句台词:“把不可能变成可能。”那么如何让不可能成为可能呢?吵架就是主要手段之一。也就是说,没有金手指,抛弃外挂,靠的全是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看似使用了奇迹语法,实际上没给奇迹的发生留下任何余地。这一点,恰恰是“三部曲”特别能自证现实主义属性的地方。就这方面而言,“婚恋三部曲”有一种劳动气质,或者说,它们都是关于劳动的故事。主人公的起点,就像一个刚开始做木工的人。当他们需要一块方木头时,端上来一根圆的,于是,他们唯有拿起刨子。不过,重要的是,他们始终没有忘记,想要的是方木头。在这个意义上,“三部曲”实现了浪漫与现实的辩证:一方面冲击了关于生活不切实际的浪漫臆想,一方面加倍肯定了浪漫主义对现实人生的驱动意义。用劳动保障爱,用爱激励劳动。 《温暖的甜蜜的》播出前后,刘江导演多次表态:“没有爱情的婚姻才是耍流氓。”浪漫主义决心升级,同时,本剧或许呈现了“三部曲”以来最有干劲的主人公。两位女主角,南飞和齐家宜,早在剧集开头,就确立了“不将就”的人生态度,而南飞更是以“硬刚”形象出场。这里,我们看到一种演进:相比在战神妈妈面前多少有点落下风的前两代,第三代主人公获得了毫无疑问的战斗力。剧中,他们经历了愈发奔波的劳动和迅猛的成长。而从“三部曲”这一外部脉络来看,可以说,青年主角的成长,也是时代的成长。其中寄寓的,是一种关于时代主人翁的声张:既不惮于眼前的苟且,更无畏于眺望爱和远方。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