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梦之家》为何是难以被共鸣的旧梦

2023-06-09 11:09:37 来源:文汇网 作者:柳青 责任编辑:李煦 字号:T|T

  斯皮尔伯格导演的新片《造梦之家》排片很少,某个工作日下午观众寥寥的影厅里,有年轻人大声地对同伴说:“这个导演竟然是拍《侏罗纪公园》的导演啊!”这么多年过去,《侏罗纪公园》的传奇色彩仍在,斯皮尔伯格却成了让年轻观众感到陌生的老导演。《造梦之家》公映后的境遇,验证着电影工业是“老无所依”的冷酷仙境,影片在中国上映十天,票房刚过200万元。这个从1970年代到1990年代占据好莱坞工业金字塔顶的导演,曾以《大白鲨》《E.T.外星人》和《侏罗纪公园》三次打破影史票房纪录,在77岁这年把自己情系电影的少年心事拍成《造梦之家》,却成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有许多导演在职业生涯的巅峰或功成名就时,拍摄关于电影的电影,这些作品,往往既是来自局内人对名利传奇的“祛魅”,又泥足深陷于对逝水年华的感怀和乡愁。

  早一些有特吕弗导演的《日以继夜》,片场是失控的情场,电影意味着所有人相爱相怨、无人幸免的恋爱偶遇游戏。

  近一些有斯科塞斯导演的《雨果》,围绕着电影和电影制作的往事,是蒙尘现实掩埋的魔法。

  中国观众更熟悉周星驰导演的《新喜剧之王》,在这部底色悲凉的喜剧里,表演以及电影的本质是赠予一无所有者的幻觉。

  斯皮尔伯格和他们都不一样,他不会多愁善感或伤春悲秋,而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少年壮志不言愁,那是一种半个世纪前普遍存在于美国中产阶层的“心若在,梦就在”的信念和韧劲。电影的开始,年幼的萨姆因为看到银幕上“大于生活”的火车脱轨大场面而恐惧,这个早慧的孩子很快找到摆脱心魔的办法,他一次又一次地让玩具火车冲出轨道、撞毁玩具,同时他用父亲的8毫米摄影机拍下这个过程。这幼稚的、粗放式“制作电影”过程,让他感到自己战胜了恐惧。

  在开始的时刻,男孩把电影、尤其是拍电影,当作掌控感情和欲望的方法,谁拥有电影,谁就拥有一个有限的世界。在这里,整部影片的调性被确定在“造”,而非“梦”——这当然也是斯皮尔伯格职业生涯的概括,在《大白鲨》《侏罗纪公园》《辛德勒的名单》和《兄弟连》这些作品里,他证明了历史或想象,都可以用电影从无到有地构建出来。

  但很多时候,艺术摧心摧肺的力量来自它的失控。作为一个敏感的艺术家,斯皮尔伯格诚实地袒露了这一点,但他的强悍的心志,以及他所维护的成功者的叙事,最终使他回避了这些刺痛的议题。《造梦之家》是一则来自成功者的自我言说,是一个修饰之后滴水不漏、刀枪不入的故事,它偶然暴露的裂缝在出现的刹那就被不着痕迹地掩过了。

  坦白说,如果把《造梦之家》看成一个自恋的老导演讲述他的童年往事,这低估了斯皮尔伯格。《造梦之家》里有一抹挣扎的、甚至可说是痛苦的底色,它关于艺术的诚实和艺术的虚伪,曾经沧海的老导演目光如炬,但终于欲说还休。

  斯皮尔伯格这一生拍过的最为惊心动魄的段落在哪部电影里?《大白鲨》《侏罗纪公园》还是《拯救大兵瑞恩》?都不是。而是《造梦之家》的少年萨姆在剪辑家庭录影带时,从偶然拍摄的画面上看清了母亲对父亲好友隐晦却热烈的感情。在那之前,萨姆没有意识到,妹妹们没有意识到,甚至很可能母亲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或者她意识到了又拼命压抑着自己,就那样秘密地爱着丈夫的好朋友。而父亲不响。那一刻,艺术露出它近乎残忍的诚实,生活里藏得最深的秘密在艺术的凝视下无所遁形。

  少年被真相的锋芒所伤,但艺术或创作并不足以让他具备更多的同理心,他既不能体会母亲陷入的困兽一般的情境,也不能面对自己的狂怒、嫉妒和一言难尽的耻感。他心怀怨憎,装聋作哑,投入了“小镇特效二战大片”的拍摄,妹妹开玩笑的那句“你们男孩表演浮夸,你为什么不能看看我们女孩呢?”一语成谶。他一生拍摄少年冒险、兄弟情深,到职业生涯的尾声,他回望这段不能释怀的母子芥蒂,还是没能做到妹妹当年的要求:看看“她”吧。

  萨姆不能真正地体恤母亲,而他眼中的父亲是完美的——这进一步地佐证了电影和创作者的诚实,他能修饰技巧和修辞,但他无法矫饰男性本位的视角和观念。即便是吃尽了“男性中心”和“男性气概”的苦头,他目光下聚焦的仍是“他”。

  萨姆在毕业前为学校拍摄的纪念短片是整部电影里异常苦涩的隐喻。在那部拍摄少男少女们海滨一日的短片里,艺术成为最有说服力的谎言,一个在真实生活中粗俗、下流、霸凌弱者的差劲男生,通过拍摄和剪辑,成为在沙滩上闪光的校园阿波罗,电影放大了他美好的皮囊,他的健美的朝气,金玉其外的画面隐去了败絮其中的人性。讽刺的是,拍摄并制作了这些影片的萨姆,恰恰是惨遭对方霸凌的受害者,身材瘦小的他深受“有毒男性气概”的践踏,被排挤,被孤立,而当他拿起摄影机,他用电影过滤出一则男性童话。这是不是艺术的巧言令色呢?

  《造梦之家》看到最后,斯皮尔伯格美化了父亲,美化了电影,最终,他美化了支撑着电影工业运转的男性中心的结构——男性的视角,男性的话语,男性的判断和标准——曾经被视为理所当然,但此时此刻正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就像电影最后,老迈年高的好莱坞泰斗约翰·福特露面,带着满脸唇印,抽起雪茄对晚生指点江山。这个画面也许是“老男孩”们认同的佳话,可也许更多新观众看到的是“族长的没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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