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去电影院刷82分钟“短视频”

2024-01-19 10:58:31 来源:中国青年报 作者: 蒋肖斌 责任编辑:李煦 字号:T|T

  纪录电影《烟火人间》于1月13日在全国上映。这是一部由509位普通人“共同主演”的电影,摄像师在这部片中“失业”,因为800多段原始影像素材,来自某短视频平台,出自509位“主演”之手。

  片中,牧民和自家养的羊“人羊抢食”,种水稻的农民对着满目丰收稻田戏称“这是我打下的江山”,卡车司机在发动机里煮鸡蛋,建筑工人在工地上表演“体操单杠”,挖掘机司机操纵机器控制手机按键……由衣食住行到过年回家,共同构成千千万万当代中国人的真切写照。

  “小人物”在此时此刻成为影院主角,但质疑也随之而来。与观众交流时,《烟火人间》导演孙虹经常被问到一个关键问题,为什么要去电影院刷一个82分钟的“短视频”?在接受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专访时,孙虹觉得,这要从故事的开始讲起。

  《2019年中国网络纪录片发展研究报告》指出,中国纪录片正进入“网生时代”,呈现出产业格局上的“融媒化”,生产创作上的“网络化”,内容形态上的“网感化”,观看受众上的“年轻化”相结合的特质。《烟火人间》即创作于该时期。

  “影片启动于2018年年底,那是短视频全面‘入侵’生活的开始,这同时改变了纪录片的生产方式。我们发现,‘老铁’们拍摄的东西比专业纪录片人拍摄的更加真实。”孙虹和她的小伙伴开始思考,当纪实影像从稀缺到过剩,纪录片人还能做什么?

  去记录一个时代的变迁是纪录片的“本职”,但如果由创作者去拍一个人如何拍短视频,依然是一个传统的“他者”视角。“让作者的思维再后退一些,让已经存在的充满了主动性的影像再往前一步,让纪录片比真实更加真实。”孙虹坦言,这是一次充满了实验性的创作,别说能不能成为院线电影,就连能不能成为一部长篇纪录片,都是未知数。

  唯一可参考的是美国纪录片《浮生一日》,该片以2010年7月24日作为一个特殊的日子,记录了这一天之内世界各个角落正在发生的故事。但该片是由导演“约稿”,邀请全世界网民用摄像机记录这一天的生活琐事,等于先有主题与结构,网民来“命题作文”。而《烟火人间》“解放”得更加彻底,网民的海量视频已在眼前,接下来,导演你看怎么办吧。

  这群年轻的纪录片人大概没想到,刷短视频会成为工作。每条短视频不到1分钟,内容五花八门,质量参差不齐……总之看上去不太理想。

  短视频平台上的素材应有尽有,理论上可以随便定主题。但团队仔细观察后发现,并非如此,影像与现实并非一一对应。“我们曾经想过讲述人的一生,从童年、青年、壮年到老年,但发现有些阶段是缺失的。”孙虹说。

  十几个人花了几个月刷了海量短视频后,发现平台上有着各种职业的人,他们的生活超出你的想象。你可能知道建筑工人,但不知道“搬砖小伟”因为日复一日辛苦工作,收获了比健身教练都厉害的身材,也不知道工地塔吊上的女工是如何吃饭的。而这些略带“猎奇”的视频,最终又不约而同地指向普通人的幸福。

  “这些民间自我记录的影像有一种特殊魅力,能让观众用他们的眼光去看待世界,同时又让观众看到,这些可能被忽略的人群,拥有鲜活的生活。所以我们做片子的时候,希望在‘他们’与‘我们’之间建立联系,回到温暖的熟人社会,那‘衣食住行’与‘家’就是最大公约数。”孙虹说。

  《烟火人间》有一句有趣的slogan——横竖都是电影。听上去很有趣,但如何把竖屏转横屏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难题——因为手机的观看方式,短视频大部分是竖屏拍摄,而银幕是横屏的。孙虹回忆,当时团队成员张琳最先提出,一些艺术展上的影像是以竖屏形式展示,会有人与人面对面的效果,而且可以把几块屏幕拼接起来,在视觉与逻辑上互相关联。

  “起初是不得已,但尝试后发现,这诞生了一种新的视听语言。我们以前说蒙太奇,是通过镜头与镜头之间的切换来构成叙事,但现在同一个镜头里,就有5个时空,5个时空之间可以构成一个意义。”孙虹说。其中一个镜头,左边一屏是一群鸭子往前跑,中间一屏则是赶着上班的打工人,人和鸭子在这一刻拥有同样的焦虑与速度。

  北京大学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戴锦华曾在一个主题为“从摄影机到手机,电影还有未来吗”的节目中,拿《烟火人间》举例。“纺织女工、建筑工人、货车司机,这些人群的短视频影像是耳熟能详的,但是当它们被剪辑到这部影片中的时候,就构成了一个短视频平台不太可能展现出来的主题——劳动物质生产重新坐落到一个大的社会结构当中。”

  比如,纱厂女工的工作环境没有空调,热得衣服挤一挤都是水,这些在短视频平台上可能是一个“奇观性”的影像;但《烟火人家》会让人看到,她们舒展的笑容、属于劳动者的快乐。“不是说《烟火人间》是一部多么了不起的作品,但它是一个非常成功的实验。”戴锦华说。

  “有个互联网常用名词——去中心化,对纪录片来说也是如此。到了短视频时代,每个人都是创作者,手机就是这个时代的摄像机。优势在于更多的边缘群体能被看到,不足之处则是一定程度上缺乏深度,以及造成信息茧房。”孙虹说,“这时候,纪录电影应该出场了。”

  孙虹说,纪录电影首先能解决“信息茧房”的问题,低头看手机和抬头看电影会让你看到两个世界,“如果你还愿意关心被算法控制的手机之外的世界,电影是一个好选择”;其次是让一些普通人,不仅仅被“看见”,还能被“仰视”;最后,短视频提供的是及时性的、稍纵即逝的情感体验,难以留存,也无法形成值得回溯和回味的深度情感,而电影有这样的力量,“为平民写史”。

  孙虹透露,影片共将邀请1万名建筑工人、纺织女工、卡车司机、外卖骑手、快递派送员等蓝领工作者免费观影。“因为生活压力和工作时间限制,这些人中很多从没有进过电影院,手机里也没有下载购票App。但他们作为‘自己生活的主角’,在岁末之际,值得被请进电影院。”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蒋肖斌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4年01月19日 07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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